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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 雨中的诺亚方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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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周白鸮那本日本少女恋爱漫画被草草翻完之后,李隅就去不远处人民广场的地下商场逛音像店。

    本市的城市规划发展得太快,曾经风靡一时的音像店一再经历搬迁,店面被拆得七零八落,就剩下寥寥无几坚持着三十年情怀不动摇的文艺大叔还在坚持经营,在地下书城和电器店的夹缝里,艰难地喘息着。

    几个阿姨正在柜台和店员选购大功率的广场舞可移动音箱,李隅则绕到熟悉小角落里,那里的桌上放着两台不起眼的黑胶唱机,和店内拥挤嘈杂环境完全不贴合的ol jazz正在徐徐播放。

    他静静地听了一会,又抽出在地砖上叠得厚厚一摞的黑胶唱片慢慢挑选,都是jazz,soul还有funk的。

    “来的挺巧的啊,昨天刚上新的。”

    店主旅四海走了过来,他身形佝偻瘦小,脸上不苟言笑,每天都窝在小沙发里对着电视看碟,缩成一团就看不见人影。店里的事一概不搭理,统统交给堂弟旅明打理。只有见了熟客时,脸上才有点笑模样。

    “您最近生意变好了。”他看了一眼柜台。

    “让阿明进了点小电器卖,不然就真垮了。”

    旅四海把手里几张唱片递给李隅,“特地帮你小子讨的几张。”

    李隅低头看,阿伦特的几张live的l,很难弄到。吹着萨克斯的黑白复古的封面,上面印着《share love》的专辑名。

    “谢谢了。”他拿着翻看几下,脸上露出少见的笑来。

    “谢什么,这年头真没几个人照顾我生意了。”旅四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,慢慢往前踱了几步,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,扭头道,“还有苏裴,你知道她么?我想你是不知道的,我和你母亲那个年代流行的女歌手了,前段时间复出了,新cd你要听听看吗?”

    旅四海看着李隅沉默着捏着他的l,瞬间的感知变得奇妙起来。这个少年,从面庞上能找出他从前好友的痕迹,如出一辙的黑眼睛,甚至有一模一样的痣,种种基因的特征都在诉说着他是谁的孩子,但性情又是如此大相径庭。

    着他是谁的孩子,但性情又是如此大相径庭。

    他看李隅低下头去一些漆黑的头发落在耳朵上,从这个角度看,他终于有了一点少年的样子。少年的指腹反复在“love”的字样上不停摩挲着,顿了好久才问道,“她喜欢苏裴的歌?”

    “喜欢得不得了,苏裴退圈要结婚生子都哭得不行。”

    李隅戴着店里的耳机听着苏裴的新专辑,在这一排空荡荡的耳机前,只有他一个人。深沉又幽怨的女声,缓慢抒情的钢琴,以及依旧是老掉牙的关于情情爱爱的词,组合成一首颇俱时代感的慢情歌。

    这显然不是李隅欣赏的音乐风格,但是不知道出自于什么原因,可能是因为他太无聊,就继续听下去了。

    在旅四海的口中,他时常听到完全不一样的母亲。

    她很时髦,烫卷发,戴墨镜,穿喇叭裤,甚至会满学校主动找男生组乐队。加上今天这一条,她还喜欢听这种老掉牙的情歌。

    李隅想,为什么,为什么她完全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人呢?他一面无法遏制地排斥着,又一面不断地在间接中不断追逐着母亲的遗迹,完全分裂开来的言行支配他去捡拾地上散落的拼图,她爱吃什么,看什么,曾经是个怎么样的女人,但直到最终装满了口袋,却发现没有一片可以填进原来的位置。

    她应该比她冷漠阴郁的儿子更像一个孩子,她或许不该遇到一个满口谎言的坏人,也不该如此潦草地选择婚姻,更不应该把我生下来。

    一切都非常安静,包括耳机之中钢琴缓慢流淌的间奏。

    李隅感觉今天已经经历了太多有关爱情的东西了,他随手抽出的周白鸮的漫画书,拿到手的黑胶唱片,以及现在听到的情歌。

    人人都在乐此不疲地歌颂爱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他忽然想起下午帮阮衿弄出来的那只幼猫,即使是这个东西,它有人救,也有人爱。

    他闭了一会眼睛,忽然感觉到裤兜中手机忽然响了,掏出来显示是李胜南打来的,他直接挂了一次。

    在听完一首歌之后手机又响了,他就知道如果不接电话李胜南或许会一直打下去。

    “刚刚怎么挂爸爸电话呢?”

    这种惺惺作态,拿腔拿调的语气,令李隅有点想吐,他强忍着那种作呕的感觉,“旁边有人,不太方便接。”

    “哦,逛音像店会不方便接电话吗?”

    “你监视我。”

    那种悚然混合着愤怒感立刻顺着后背涌上心头,敏感的神经被拉扯得生疼,他警惕地环顾四周,紧盯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顾客,几个选购在cd的女学生,牵着孩子走过的母亲,在和旅明七嘴八舌磨着砍价的大妈。

    这些黑白的人影在眼睛里刺痛地挣动起来,一切都可疑,一切也都不可疑。

    “父子之间,这能叫监视吗?我是在关心你。”李胜南的声音缓缓的,不容商榷,徐徐而进,像是能料到他如此剧烈的反应,“我之前让陈叔转告你了,今天晚上我要开始动手术,你连个短信也不发来问候我。”

    李隅用力握着手机,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鼓了起来,“你想让我问候什么呢?嗯?”

    “至少像我关心你一样关心我,这边护士都说我养了白眼狼。啧,几个月不见,爸爸都不知道你住哪儿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都能监视我,还会不知道我住哪儿吗?”

    李隅不想听他继续扯淡下去。

    然后,他听到李胜南叹了漫长的一口气,“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。我这边窗外正在下雨,刚打完镇定剂,一会就要进手术室了。李隅,我是有点想你的,毕竟你是我的儿子,你流着我的血,也应该想我的。”

    他把电话直接掐断了。李胜南这句笃定的“你流着我的血,也应该想我的”听起来好像一种长久的诅咒,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。

    在柜台结账的时候,旅明也注意到了李隅的不对劲。他是惯常的没有表情,但是手指和他相触,接过纸袋时都在持续颤抖。

    “你冷吗?我看外面天气突然降温了,要不我找表哥拿件衣服给你。”旅明咳嗽一声,看着李隅有些发白的侧脸,眼睛像洇出的两点墨,死死盯着他,像是想从中挖凿出什么东西一样。

    他不免有点心虚,侧头避开了这个少年的眼神。

    李隅这种脸色像刚被什么东西给惊吓过一样,但是旅明知道他不是害怕,更多的,或许是在拼命浇灭自己的怒火。

    这种矛盾神色不应该在一个少年人脸上。

    “还好,不冷,我先走了。”李隅拿上自己的纸袋准备走了。

    “诶,苏裴这张cd你还要么。”旅明叫住李隅,把手中东西举起来给他晃了一下,光滑的塑料在灯下反射出镜面的光来。

    李隅顿了一会,像是喉咙被什么梗着似的,最终还是皱着眉头低声道,“要吧。”

    好一会,旅四海从从里面的小房间钻出来了,四下扫视之后,“人呢?”

    旅明耸肩:“已经走了好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“这小子,不知道带伞没。”旅四海手中拿着的小收音机正在电流声中滋滋作响,“受强冷空气影响,华北地区气温明显下降……塘市以中部以南地区将出现寒潮天气……”

    他拿着折叠伞,往挂着布帘的门口看去,然而已经看不见人影了,一阵穿堂凉飕飕的风从他离去的地方吹进来。

    和秦舒道过别之后,阮衿去把猫取走了。

    周家女佣给的纸箱有点大了,他只能倾斜着搁进自行车篓里,睡得正酣的奶猫卷着旧衣服滚到角落里,很有精神气地表达了不满,奶声奶气地喵了起来。

    阮衿揉了几下它的后颈以示安抚,只能缓慢地蹬着自行车前进。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,驶出安静的别墅区之后,四周霓虹色的灯牌逐渐亮了起来。他看着街边那些琳琅满目的名字,就在想到底要给这只猫起个什么名字好,被渔网缠住的,要叫小鱼么?这个名字叫起来倒是很像李隅。

    小鱼?小鲤鱼?他琢磨来琢磨去还在考虑,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思路都跑到李隅身上了,不由得自顾自笑了起来,直到忽然感觉到脸颊上一凉。

    下雨了。

    干燥的水泥地面正在被密集的雨滴占领成深色的,出门兼职的时候总是遇到这样的问题,他已经见怪不怪了。先把装着猫的纸箱赶紧合上,然后又从书包里取出了折叠伞。

    就这样举着伞,单手握着车把手继续往前骑。

    冬天来得好快,一下大雨,气温就骤然降下来了。阮衿在北方待了好几年,还是不太适应这种变脸如翻书的天气。冷风和着雨水拍打着面颊,徐徐地灌进了敞开的领口,风大得要把他的伞给直接掀翻过去。不会给刮坏吧?他顶着风雨这么担忧着,眼睛有点睁不开,不由得缩起了脖子。

    下巴在淌水,胸口也淋湿了一片,就这么一个狼狈的情况下,然后他看到了站在公交车站牌下避雨的李隅。

    雨幕混合背后公交车半闪不亮的广告灯牌,灯牌上是治疗不孕不育医院的广告,上面年轻貌美的女人抱着可爱的婴儿和蔼地微笑着,而李隅手里拎着一个牛皮纸袋,上面印着“四海音像”的字样。

    他像是已经很累了,离那发热灯牌很近,几乎要闭着眼睛倚靠上去,投入那个母亲的怀抱,但又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。

    靛青色,粉紫色的霓虹,被雨水搅弄成一团,映照在他的半边侧脸和白色耳机上,形成一种微妙而冷峻的色彩。睫毛和眼下痣,以及面部轮廓和额角碎发都附着那一层玻璃釉似的色泽,充斥着一种悬停在空气中脆弱而锋利的美感。

    很像一副映照在水中的画。

    此刻雨声沙沙的,如同诸多喋喋不休的絮语。

    阮衿有点看呆了,半晌才回过神来。

    “嘿。”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,冲李隅拘谨地大声喊道,“前面在施工建地铁,这边公交车站这几个月停运了,你等不到车的。”

    李隅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,像刚刚从梦里醒过来,他又继续道,“我载你去前面的路口打计程车,好吗?”

    一把随时可能在大雨中倾覆的折叠伞,以及,随时可能散架的老旧自行车,前面车篓里还有一只孱弱的猫。阮衿觉得自己好像个满载破烂的船,鼓起了打着补丁的帆,再多一个旅客就要沉下去,但是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可以。

    下巴在滴水,头发贴在额前,脸被冻得青白,李隅看着这个样子的阮衿,知道他在等自己的一声回应。

    这种感觉很微妙。如果他想,可以立刻打电话叫车来,就算路上有窄小的巷道里轿车走不进来,司机会举着伞来接他,不必淋雨的方法对于有钱人来说有千千万万个,这只是缺乏想象力的问题。

    他不是非坐这破烂自行车不可。

    短短三十秒不予回应的犹豫,是否对阮衿是一种精神折磨呢?他看阮衿举着伞剧烈地咳嗽起来,因为畏寒而略有蜷缩。他自以为是地伸出了援手,然后安静等候着回应的,竟令他想到了诺亚方舟。

    这不是洪水啊,他想,这完全不是,这只是一场令天气骤变的冷雨。

    但是他有一种恐慌到逃离一切急迫感,被黏腻的视线所纠缠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。他无所遁形,敞露在空气中,像个移动的活靶子。

    于是李隅也不清楚自己怀着什么样的心情,只是离开那个灯牌,走下了马路牙子。

    他坐上了那个又硌人又窄小的后座,感觉衣服很快被雨水打湿了一点,“把伞给我吧,我来举。”

    阮衿咳嗽了一声,扭身把伞递给李隅了,又低头看到那个纸袋,“是要紧的东西吗,雨水打湿一点没关系吧?”

    “几张唱片,有保护袋。”李隅把唱片搁在了他的胸口和阮衿的后背之间。

    载上一个一米八的alha,对于阮衿来说还是第一次,他有点紧张地提醒道,“座椅有点小,你扶住我吧,不然可能会掉下去的。”

    他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攀住自己的腰,以及来自少年手心黏附着的温热触感,唱片的纸袋被他们的身体亲密无间地挤在缝隙里,他甚至能感受到李隅稳健有力的心跳。

    阮衿呆愣了一下,这么冷,他却觉得自己脸颊开始发烫。他一只脚踩上了踏板,施力却开始频频打滑,可能是有点害羞。

    迟迟没往前走,他感觉自己腰上的肉被那只手轻轻拧了一下,听到李隅很轻的催促,“骑不动么,换我来?”

    “骑得动的。”他呼出一口气,努力忽略自腰间炸开至头顶的酥麻感,用力向下踩下踏板。

    或许不是在雨水里,他觉得自己好像穿行在云中,像是踩在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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