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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 我哭了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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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到三月六日,惊蛰的那一天,阮衿早上起来,莫名有种心悸的感觉,左眼皮来正刷牙,接到了陈惠香打来的电话,“小衿啊,今天中午我就带心心回锦城了,是八点整的火车,真的不来送送我们吗?”

    “她,最近还好吗?没有闹吧。”阮衿急着说话,自己都没注意到已经把满嘴泡沫直接吞咽下去了。

    “年前有一阵不怎么吃饭,现在倒是好多了。你说好了要接她,但是不来,她也闹脾气,都不肯跟我开口说一句想见你。”

    “她是这样的。”阮衿沉吟了一句,看着被倒掉的水和泡沫缓慢地旋转着下行,但是又下不去了,混着渣滓和泡沫漂浮起一层,在太阳下闪闪发光。

    阮衿怔愣着举着手机,听着陈惠香的声音,下水道又堵了。

    他楼上住着一对不和睦的夫妻,夜里争吵打架只是家常便饭,碗和家具摔得砰砰响,总是把他从睡梦里惊醒。他们平常总是天不亮就去工地上干活,换上一身沾满石灰的旧衣服,黑糊糊的过道,如果哪个地方留下了灰白的粉,那么一定是他们走过了。

    时值经济发展腾飞,塘市正在如火如荼地搞基建,工地上处处都要人,夫妻二人忙着干活,于是家中一个顽皮的小孩疏于管教。那个孩子很顽皮,总是把瓜子壳糖纸果核之类的往厕所里冲,于是害的阮衿的屋子也老是堵。

    阮衿上去了几次,但白天家中大人不在,晚上他自己打工也很晚才回来。给他开门的始终只有一个脏兮兮的小朋友,头发深得像杂草,一绺绺地粘黏在一起,盖住了脖子。三四岁了还说不清楚话,只倚着门痴痴害羞笑着,流着鼻涕含手指。

    他只能自己撸起袖子帮楼上通了几次厕所,后知后觉才发现这小孩纯属是故意的,就是想让他上楼陪着玩一会儿。

    阮衿把他带到楼下用肥皂洗脸,洗头,端来红色的水盆在满是湿滑青苔的院子里洗澡,不过到脱衣服的时候,发现孩子咯咯笑着背过身去,用手遮住自己的身体,他才发现这原来这竟是个小女孩,还是女性oga,甚至长得非常可爱。

    很难说清楚他当时感受。

    不知道为什么,在把阮心送走之前,他整夜整夜难以入眠,总是睁着眼睛听楼上闷声打架的声音,想起那个迄今为止没学会正常说话的,没有人管的小女孩。入睡了也依旧是噩梦,阮心的脸和那个孩子重合起来,像被一双手扼住似的窒息,然后大汗淋漓地醒过来。

    他想清楚了,只要生活在这里就是噩梦,睡着和醒来,其实压根没有什么分别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们已经在计程车上,额,小衿,怎么不说话,你还在听吗?”

    阮衿终于回过神来,发现那滩浅水依旧没能冲下去,然后慢慢说,“我就不去了,还要上课呢,你们路上小心。”

    挂完电话之后,他又去了一趟楼上。

    惊蛰,惊蛰,小虫子们全都苏醒了,窸窸窣窣地爬向有阳光的地方,他也觉得自己也快憋疯了。

    今天倒是奇怪,敲门倒是很快开了,大早上就喝得醉醺醺的男主人开了门,倚靠在门上,一张脸被熏出不正常的红,大着舌头问,“你有事吗?”

    “下水道好像又堵住了,应该是你们家厕所堵了。”

    男人狐疑地回头看了一下,估计也是知道自家孩子干的事,回头就走到塑料餐桌前,直接蹬腿踹了小孩一脚,椅子应声倒地,又指着孩子妈鼻子痛骂,“你踏马是怎么教她的,说了多少次别总往厕所扔东西总是不听……”

    “啊呀,那我的话她不听那你自己来管啊,什么都怪我,乱扔东西怪我,三四岁了还不会说话怪我……”

    两个人又拍桌子吵了起来,完全不顾外人在场。他看着那个小女孩因为那一脚半天没有爬起来,原来是因为被绑在椅子上了。她就像个灰扑扑在地上打滚的小狗,腰上被一根粗糙的麻绳绑着,一直缠绕了好几道绑在椅背上。

    “你们就只顾生不顾养吗?就这么随随便便养着,不需要负责的吗?”

    话几乎是自己从嘴里不假思索地蹦出来的,他知道自己是带着怨气的,不仅仅只是为这个小孩,更有一部分是为了他自己。

    那对争吵的夫妻闻言忽然停下了,一阵怪异的寂静。男主人转头看着他,走到门口醉醺醺道,“你懂什么,她有多动症,不被绑着就不会坐着吃饭。”

    “她没有多动症,很健康。”阮衿咬字很清晰,有空的时候他就帮这个小女孩剪指甲,洗脸洗头,阮心穿不下的衣服也会拿上来,可惜她的父母完全不关心她,甚至都不关注她身上到底产生了哪些变化。

    他知道这个小孩除了没有接受教育和好好对待之外,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。

    自私冷漠的母亲,还有酗酒暴力的父亲,这些才是不正常的。

    阮衿想进去把孩子扶起来,只是扶起来,不过还没进去半个身位,肩膀就被猛推搡了一把。

    那个强势的男人看着他,忽然冷飕飕地笑了,眼神像看臭虫似的鄙夷。随即,阮衿的脸被挨了一巴掌,“小女表子,你先把自己养活了再管别人的家事,别像你妈一样要出去卖屁股。”

    阮衿的脸被扇也不是一次了。

    施暴者好像觉得打他的脸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,反正他也不觉得有多痛苦。就是嘴里好像破了,呼吸间尝出了一点铁锈味,但是吐出来已经没有血了。

    这股不详的血腥味始终缠绕着他,像一种预兆。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放学,他值日扫完地,又在干燥的地面上洒水拖地,这股味道仍然飘散在鼻翼附近还未消散去。

    等到他把抬起头,薛寒正站在窗外冲他招手,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。

    麻烦总归是找上门来了。

    教学楼外面多得是出去吃晚饭的学生,他们两人就在走廊的僻静拐角处讲话。阮衿问她有什么事,薛寒倒是挺单刀直入的,“我听说你最近跟李隅走得挺近啊?”

    这是什么正牌女友的语气……要是阮衿当天不在现场,把李隅的拒绝现场听了个全套,可能还真以为是李隅的女友来兴师问罪了。

    不过现在既然他知道,那又算什么呢,于是他说“是啊,因为我跟李隅是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朋友?嗬,总不会是他那回在生日会上摸过你一次,你们就成了‘好,朋,友’吧?”薛寒语气里充斥着鄙夷,又刻薄地笑起来,“你跟周白鸮也是这样的朋友吗?”

    这种哑谜很没有意思,今天已经是第二次,被这样的眼神看着。阮衿看着她说,“不管我跟他们是哪种朋友,这跟你,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

    薛寒看着阮衿白得几近透明的脸,那表情既坦然又无畏,像刚下过的一场雪,还没有被破坏出一丝褶皱。这样的阮衿和她在生日会上见过的并不相同,怯懦,软弱?像菟丝草一样?或许他本性就是这样,在装傻装白莲的时候,内心其实在不断地嘲讽对方。

    她噗呲一声笑起来:“那看来你不仅是个女表子,更是个贱人咯?”

    上周就有谣传说看见李隅在篮球场边和阮衿偷摸牵手,不仅牵过手了,还笑着聊了好久的天,李隅后来还去找过阮衿,他们班上很多人都目击到了。

    这件事首先是被她给率先否定了,她觉得李隅不可能喜欢这么掉价的一个oga,但又哭丧着脸继续问那几个通风报信的目击证人,“是谁先牵谁的,这个问题很重要,是阮衿主动倒贴他的吧?”

    结果貌似是李隅,她为此大受打击,又哭天抢地了一通。

    一方面觉得连李隅这种帅哥都开始变得掉价起来,另一方面则是由衷的不甘心。可以说她之前从来没把阮衿这号人物给放在眼里,她和邵雯雯不一样,她不会因为看不惯谁就出手去整谁,相反的,不经意间的高下立判会比霸凌手段有效的多。

    但现在,说实在的,她现在很想扇阮衿一巴掌,因为他没按自己的设想走。

    至少要觉得自惭形秽吧。

    “随便你怎么想吧,要没什么别的事就回去吧,待会还有晚自习。”阮衿已经不想继续这种没有意义的谈话了,他叹了一口气,转身要走。

    “怎么会没事呢?我来找你就是想说,希望你不要跟李隅走的太近……”

    薛寒抓住了阮衿的手腕,凉飕飕的,指甲刮在他的手背,脸上甜美的笑也是冷的,像是贴上去的一层画皮。阮衿发现,从他的视角看,和邵雯雯的脸竟然是高度的相似。

    手机在校裤中震动了,薛寒不放开他,他就只得从用另一只手取出来,屏幕显示是陈惠香打来的,估计是到了锦城来报一声平安,刚接通才说了一句“喂”,手机就被薛寒不客气地打掉了,摔在大理石的地上清脆一响,又滑出去了好几米,“我还在跟你说话,要这么没礼貌吗?”

    现在他确认了,薛寒和邵雯雯是如出一辙的飞扬跋扈。

    阮衿看了看自己滑到不远处的手机,也不知道这个本来就奄奄一息的手机摔坏没,又回头看薛寒,皱着眉头说,“我觉得你更没有礼貌。”

    他径直前去把手机捡起来,发现被摔关机了,又试着再度按开。屏幕裂出了密密麻麻的蛛网,但好歹还是迟缓地亮了起来。

    那股挥散不去的铁锈味不安地再度袭来,和跟在后面如跗骨之蛆的薛寒的声音搅合在一起,所有知觉全都混乱起来,令阮衿感到烦躁且眩晕。

    他给陈惠香打回了一个电话,扶着额头,“对不起啊,陈阿姨,我刚刚手机不小心摔……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电话那边伴随着滋滋电流传来女人慌张的哭腔,“小衿……对不起对不起……心心好像被我弄丢了……”

    或许人的大脑内部真的存在一根弦,不然它断裂的时候为何铮然有声。

    耳鸣,头晕,尖啸声交缠在一起,呈山呼海啸之势持续沸腾在大脑内,这一切都好像是那根弦绷断时产生的余韵。后面的话已经听得不是很清楚了,但组合起来的片段信息告诉他,陈惠香带着阮心在锦城火车站下了火车,去便利店买面包的时候一扭头,孩子就已经不见了。

    阮衿都不知道自己问了些什么,只是最后说“嗯”“好”“查过监控了吗”“我今晚买票回来”“别担心”,他有在努力保持镇静,顺便稳住对面陈惠香的情绪。

    但薛寒忽然“啊”地尖叫出一嗓子,害得他的镇定被摔得稀碎,手一抖,手机又重新摔到地上了,这一回则是真正的四分五裂了。

    阮衿蹲想去捡起来,这却看到啪嗒,啪嗒,溅下几滴深色的液体到手机和地面上,像下起的一场骤雨,然后变得越来越多,越来越密集。

    他伸手一摸自己鼻子下面,再看向手掌,白与红,很刺眼,满目皆是殷红。

    原来这就是那股铁锈味的由来,早晨被那一巴掌扇出来的鼻血,竟然直到现在才流出来。

    阮衿捂住了鼻子,捡起四分五裂的手机碎片,跌跌撞撞朝外走去。

    他也不知道自己漫无目的像只蝇虫要往那儿走,眼前白茫茫的一片,只是在不断替自己重复着:他要买票回锦城,去把阮心找回来。

    对,回锦城!他步履匆匆地往楼梯底下跑,感觉这个理由在推搡着他快要分崩离析的身体前进。

    但是有人伸手拦住了他,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,“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他仰头,才发现面前的人是李隅。他可能刚运动过,正在上楼回教室,手腕上还缠着运动腕带,脸上清洗后未干水渍沿着面部轮廓往下流,经过脖颈,锁骨,在白t的领口边缘洇湿了一小片,秋季薄校服外套随风簌簌摇动,洁净的一片白,还挂在手臂上。

    一股接着一股温热的血沿着嘴唇上端的皮肤向下爬窜,阮衿飞快抹去了,又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鼻子。他不想让自己的血滴到李隅干净的衣服上,但是肩膀又被人握着,避之不及。

    阮衿也不知道在说什么,只是本能地想绕开李隅,语无伦次又毫无逻辑道,“我没事,我很好……只是流鼻血了,我现在要回一趟锦城,能让开一下吗……”

    李隅很静地按住他的肩膀,皱着眉头说,“先冷静下来。”

    然后又仰起脸看着阮衿闪躲的脸,待看清后,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好似瞬间瓦解了。他伸手碰了一下阮衿的眼睑下方,很轻,如同微风拂过柔嫩的青草尖,“不知道自己哭了吗?”

    我哭了吗?

    阮衿想,我真的不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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